《禮拜二午睡時刻》問題探究

 

　　《禮拜二午睡時刻》選自人教版高中語文選修教材《外國小說欣賞》，小說主要寫了一位母親到遠鎮(zhèn)的公墓去拜祭被當作是小偷打死的兒子，在禮拜二午睡時刻找神父拿公墓鑰匙時，被教區(qū)的許多人圍觀。母親強忍內(nèi)心的傷痛，不顧天熱，不顧圍觀人帶著女兒坦然地走向墓地。小說有兩條線索，一條是敘事線索，母親坐火車、穿過小鎮(zhèn)，去祭奠自己的兒子。而她的兒子則是一個小偷，偷食物，原本是一個拳擊手，但為生活生活所迫成了小偷；一條是情感線索，母愛的情感的暗流。小說所在的話題單元是“情感”，主人公是母親，小說主題無疑是謳歌母愛。

 

　　作者在寫母愛這種感情的流露和表現(xiàn)時，用了節(jié)制的手法。母親的痛苦也好，悲哀也好，絕望也好，作為貧苦的一個婦女也好，作者一直是在很平靜的敘述，沒有張揚，沒有渲染，處理得很內(nèi)斂很節(jié)制。但作者為什么把時間設定在“禮拜二午睡時刻”？這僅只是故事的時間嗎？午睡時刻會發(fā)生什么故事？小說主題僅只是“偉大的母愛”而已？我想，要真正了解一個作家，就該從文題入手，管窺蠡測，從中或許能找到一些問題的端倪。

 

　　首先，文章介紹卡洛斯·森特諾被打死的事正發(fā)生在上禮拜一，到這禮拜二，剛好是一星期的時間。我國受外來大乘佛教密宗的影響，認為人死后的七天內(nèi)，靈魂尚在人間，逝去的親人會回來、會托夢。過了這七天，他就會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，他的神智較慢將在七七四十九日內(nèi)會投它道轉生，所以中國有逢“七”祭奠親人，直至七七四十九日為止之俗。而西方也有升天節(jié)，一般在復活節(jié)后的第40天的禮拜四，禮拜一、二、三則是“祈禱日”，西方也和我們中國有類似的習俗，親人死后要祭奠，所以卡洛斯·森特諾的母親趕在他的“頭七”來為他“祈禱”，希望他死后能脫離苦海，早日得到天堂。

 

　　可是為什么母親要在午睡時刻趕到呢？八月，中午應是這是一天當中較悶熱、太陽較炙烤人的時候，她為什么不早點或者晚點來？是不是因為母親沒錢，只能選擇拉貨的車，而拉貨的列車只有這一趟？但這一理由顯然在文中找不到依據(jù)。抑或是母親刻意選擇這樣一個午睡時刻，以避開眾人鄙視的眼光？可事實證明母親并沒有達到這一目的，母親的到來很快傳遍了小鎮(zhèn)，街上麇集了一群群的大人小孩。我想其實作者把時間設置在午睡時刻是為了突出母親的偉大。因為午睡時刻人們一般都不在街上，可從后文發(fā)現(xiàn)人們都聚集在門外看。這對母親是一個大的挑戰(zhàn)，兒子因為偷食物而被人打死，這在道德上本是一個恥辱，但母親其實并不在乎別人異樣的眼光和議論，也不需要人家同情，也不需要訴說，她很平靜地想：“我的兒子就是這樣，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。我作為母親很坦然。不管人家怎樣看，我覺得我的兒子很好。”讀到這，我們可以聯(lián)想到魯迅的《藥》，夏四奶奶偷偷地給兒子上墳時，看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著她，“便有些躊躇，慘白的臉上現(xiàn)出些羞愧的顏色”。“躊躇”“羞愧”是因為夏瑜的死并不正常，他是因為造反而被砍頭的。“造反”在不覺悟、不反抗、甘于命運擺布的舊時代勞動婦女看來，是有損祖宗顏面的事情，她為有造反而死的兒子“躊躇”“羞愧”。這一細微神態(tài)表明了她對兒子所作所為的不理解。在她看來，造反殺頭天經(jīng)地義。夏四奶奶身為革命者的母親，仍未跳出愚昧百姓的窠臼。而這位小偷的母親卻堅信自己的兒子是個好人，很聽話，環(huán)境的惡劣正反襯了母愛的偉大，作者專門挑一個本應不會引起關注的時刻卻因變化而成了高潮，突出母親的形象。

 

　　那是不是僅此而已呢？午睡時刻是單純的時間上的概念嗎？它會不會還有某種象征意義呢？或許要真正了解一個作家的創(chuàng)作意圖，我們還該關注小說的環(huán)境描寫和創(chuàng)作背景。我們再細讀課文，會感覺到這篇小說的一開始，就把讀者拉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很沉重的環(huán)境當中�；疖嚱�(jīng)過一個又一個的小鎮(zhèn)，這些小鎮(zhèn)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，貧瘠、荒涼，一邊是“那里有裝著電風扇的辦公室、紅磚蓋的兵營和一些住宅，住宅的陽臺掩映在沾滿塵土的棕櫚樹和玫瑰叢之間，陽臺上擺著乳白色的椅子和小桌子”的居民區(qū)，這應該是殖民統(tǒng)治者占據(jù)地；另一端，是一片貧瘠龜裂的土地。小說不止一次寫到“火車在一個荒涼的車站上停了十分鐘”“映入她眼簾的還是那片荒涼的曠野”“這個鎮(zhèn)子比前面幾個要大一些，然而也更凄涼”，而且這樣的荒涼是“一模一樣的鎮(zhèn)上”“這個鎮(zhèn)子也和前兩個鎮(zhèn)子一模一樣”，這些環(huán)境描寫真實地表現(xiàn)了拉丁美洲當時的社會狀況。20世紀60年代大部分拉丁美洲國家的狀況正是如此。殖民者颶風般的掠奪和政權的反復使這些國家處于極端的貧困之中，人民經(jīng)受著物質(zhì)上的極度貧窮，生活無以為繼。被打死的小偷卡洛斯·森特諾并非好吃懶做，道德敗壞而淪為竊賊。他其實是非常孝順的，他們一家全靠卡洛斯打拳來養(yǎng)活，他的牙齒可能因為長期的擊打，掉的掉，松的松，所以索性把牙齒全拔掉了。母親說“我每吃一口飯，都好像看到禮拜六晚上他們打我兒子的那個樣子”“有時候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”。后來不能再靠打拳為生了，家里母親、妹妹要吃飯，沒有辦法，他只能就去偷竊了。母親告訴他，不要偷人家的東西吃，他很聽話，沒有去偷，但因為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。在雷薇卡太太開槍之后，她聽到了“一個的低啞的、有氣無力的、極度疲憊的呻吟聲”，看到的是“腰中沒有系皮帶，而是系著一根麻繩，光著腳”的尸體，說明卡洛斯·森特諾極度貧困，挨餓已經(jīng)不少時間了。其實，誰也沒有看見他在偷，或許他還在猶豫……面對這樣的一個小偷，受到審判的應該是誰呢？這是個人悲劇還是社會悲�。课闹械哪赣H、卡洛斯·森特諾不應該是被審判的人，而是一個審判者形象，她以自尊、堅忍的精神在拷問這個不公平的社會。

 

　　而小鎮(zhèn)上的人在西方殖民者的長期統(tǒng)治下，不僅在物質(zhì)生活上極度困乏，在精神上也陷入了危機，愚昧、麻木的國民靈魂構成了社會發(fā)展的強大阻力，“午睡”其實就是他們此時的精神狀態(tài)——冷漠、蒙昧、混沌，這些人就如魯迅先生筆下的“看客”，對他人個體的生命的死亡不以為然。小說的大背景是20世紀的哥倫比亞，處于拉斐爾·雷耶斯統(tǒng)治時期，當時馬格達雷納河流域大面積種植香蕉，使哥倫比亞的大西洋沿岸一帶突然繁榮起來。“香蕉熱”吸引了成千上萬的外來商人，美國的聯(lián)合果品公司也趁機侵入這片土地并且扎下了根，依據(jù)它雄厚的實力，開始剝削和吞并這塊富饒而神奇的土地。美國經(jīng)濟對當?shù)刈匀唤?jīng)濟掠奪式的開發(fā)、對當?shù)亓畠r勞動力的剝削、強加在拉丁美洲各國經(jīng)濟上的束縛嚴重地阻礙了該地區(qū)的經(jīng)濟發(fā)展，民眾的生活越來越貧困。對于所有這一切當時的公眾并未覺醒，在這樣的混沌、蒙昧、冷漠的背景之下，作為一個有民族意識的作家，馬爾克斯讓一個有著生命的尊嚴的、敢于直面苦難的母親走入了人們的視線，以一個有著尊嚴的生命的個體來警醒世人。在母親的精神的感召之下，人們的生活也隨之發(fā)生了改變。神父從較初的冷漠到為不知死者姓名而感到羞恥，到開始懷疑上帝的意志；小鎮(zhèn)上的人也從昏睡的“禮拜二午睡時刻”醒來。雖然他們是抱著羞辱母親的心情而來，但至少他們已經(jīng)從昏睡中醒來，走出了覺醒的先進步。

 

　　在小鎮(zhèn)人的精神的清醒中母親扮演了一個喚醒者的角色。這正是文章真正的主旨所在：以母親平靜而尊嚴的面容，孱弱的身軀，逼視著小鎮(zhèn)人從“夢中”驚醒，思考自己的命運，反思自己的行為。這也反映了作者對人民覺醒的渴盼和一個偉大作家的良心。母親選擇在“午睡時刻”來到小鎮(zhèn)，是為喚醒民眾而來的。馬爾克斯非常善于塑造母親形象，她們都勤勞能干，有清醒明智的思維，有作為一位母親的高貴尊嚴和對事物的敏感準確的判斷力。在關鍵時刻，她們都敢于以大無畏的態(tài)度和母親的身份站起來和權威爭辯�？梢哉f馬爾克斯把她們作為國家和民族的希望，所以這里的母親不僅是作為一個個體存在的，而是國家之母、民族之母，她們是人類存在的本源，是生命意義的所在，是土地、國家、民族的象征，是拉丁美洲存在的象征。“母親”作為一種象征性的力量，時刻警醒著人們的生存狀態(tài)。